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走近赛珍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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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赛珍珠 (第6/22页)

对列强的仇恨达到了极点,但是事实证明,中国人的反抗完全失败。意气用事是徒劳的,在华外国人的生命安全,由于这次闹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保障。外国人在华特权不是被削弱,而是不可思议地被扩大,外国人在中国的大地上来去更加自由,他们的商船和战舰可以在任何水域游弋,在任何一个码头停泊。外国传教士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居住地,到处公开地兜售对于中国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宗教,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办洋学堂教洋书,开设洋医院行洋医。虽然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和惩罚性的赔款,与小小年纪的赛珍珠无关,但是她在无形中显然得到了好处。没有人再敢得罪和冒犯她,再敢叫她小洋鬼子。那些不懂事的中国孩子偶尔这么喊了一声,他们的大人知道了,立刻像揍贼似的扇自己小孩的耳光。中国人开始习惯用沉默来对待外国人,把仇恨积累在心底里。洋人从街上走过,只有不明事理的狗,才会对他们发出不友好的吠叫。

    赛珍珠的家庭教师孔先生在北京的祖居,被德国士兵捣毁了,家人也因此蒙难。赛珍珠曾听人说过,德国的皇帝给他英勇的士兵下过一道命令,这就是让所有的中国人一听到德国这个名字,就浑身战栗,仓皇逃命。孔先生依然是孔先生,他依然穿着长袍,梳着乌黑的长辫子,用四方形的柔软黑丝布包上一本书,喝茶时不停地用茶碗盖拨弄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出其不意地指出正在听课的赛珍珠的错来。

    “你最好还是回到美国去,”有一天,正上着课,孔先生突然神情严肃,很沉重地对赛珍珠说“在新的风暴到来之前,你应该回到美国,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什么呢?”赛珍珠有些摸不着头脑。

    孔先生说:“中国人并不喜欢你们。”

    赛珍珠感到很悲伤。她的年纪还小,不可能明白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为什么要这么恨外国人。但是她毕竟也已经10岁了,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子,比同龄的其他美国女孩子懂事很多。孔先生所说的新的风暴,自然是指类似义和团那样的暴力行动。在西方人眼里,这样的风暴似乎已经不再可能发生,然而在华的每一位外国人的内心深处恐惧犹存。东方和西方,在心理上已经打了一个死结。

    孔先生说:“到时候,你会和所有的其他白人,一起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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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珍珠的一生,都在为中国人说好话。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她热爱中国人,即使中国人并不爱她,她仍然不改初衷。她一生都在为美国人辩护,虽然美帝国主义也是凶恶的八国联军之一,但是她总是觉得美国人的罪过要轻得多。在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不停地向她灌输,中国人所以恨洋人,是因为在华的其他外国人实在不像话。美国人并不像其他的外国人那样穷凶极恶。尽管他们也让中国人赔了款,然而这些赔款却用在了培养中国的留学生上。美国人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从慈禧那个垂死的老妇人手里,硬拿了一笔最终为中国培养了一批人才的钱。没有庚子赔款就没有清华。如果没有庚子赔款,这笔钱充其量也是被慈禧用来再建造一座新的颐和园。历史上从来就有许多扯不清的话题,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用于建造海军的钱,被慈禧挪用建造公园,这一直是老佛爷留下的让人攻击的话柄,但是毕竟颐和园今天还能供我们游玩,像清朝政府那样腐败的朝廷,真有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又有什么用。

    在东方的现代化进程中,东方人绝对不会因此感谢西方的长枪大炮。中国人的感情被伤害了,中国人的财富被掠夺了,这些都是铁定的事实。随着赛珍珠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感到这种裂痕无法弥补。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中国人永远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小洋鬼子。恩师孔先生的病逝,给赛珍珠带来极大的悲哀。孔先生给她讲述了中华文化最优秀的东西,让她明白了许多东方真正的可爱之处。孔先生的葬礼一定给赛珍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她出现在葬礼上,给当时在场的中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样。由于葬礼庄严肃穆,大家都绷紧着脸,人们把对洋人的不满都埋藏了起来。当赛珍珠像中国学生一样跪下来磕头的时候,他们在她的背后做着鄙视的神情,为逝去的孔先生竟然会收一位洋弟子感到可惜。有人甚至埋怨,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让一个洋鬼子登门,十分不妥。

    孔先生的葬礼让赛珍珠又一次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献身于宗教事业的父母,忽视了一个严重问题,这就是自己已和中国人打成一片的女儿,最终究竟能不能在中国的领土上待下去。赛珍珠开始发育了,开始成为大姑娘,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虽然爱中国,但是正像孔先生所警告的那样,中国人并不爱她,中国人根本不会欢迎像她这样的洋人。赛珍珠开始在与自己肤色相同的人群中,结交新的朋友。而在这之前,她的好朋友都是中国人。孔先生不在了,赛珍珠必须进在华的教会学校,继续接受正规的西方文化教育。她先后在不同的学校读过书,时间最长的,是上海的朱厄尔小姐的学校。这座学校死板的教育,给赛珍珠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

    赛珍珠对宗教并不陌生,但是在朱厄尔小姐的学校里,她突然发现每天漫长的祈祷是那么可怕。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里,由一个很世故的中国男仆领着,跌跌撞撞地从人腿或从俯卧的人身边走过,直到能找到下跪的地方。赛珍珠十分厌恶在黑暗中祈求上帝的显灵,也害怕听那些伴着痛苦的惨叫声和叹息声。那种祈求上帝宽恕的声音,让赛珍珠有一种置身于罪犯的世界里的感觉。这种以匍匐来表现的情感,这种祈祷动作上的千姿百态,让她感到忍受不了。在她的印象中,宗教是一种非常正常健康的活动,是由音乐伴奏的一种信仰和现实的结合。人们相信上帝,不是因为害怕下地狱,而是渴望着进入天堂。宗教应该是人们对美的追求。

    朱厄尔小姐学校典型的西方教育,没给赛珍珠留下什么好印象。好在这个时间不长,辛亥革命到来的前一年,她随着回国探亲的父母,取道欧洲,经过长途旅行到达美国。这一年,赛珍珠正好18岁,回到美国是为了接受大学教育。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同胞身边,这些同胞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另一种人。在大学里,一个在亚洲长大的美国姑娘,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奇人,大家给赛珍珠起的绰号叫“怪物”就像她在中国时被叫做“洋鬼子”一样。她立刻明白自己如果不采取主动,必将在孤独和郁闷中度日如年地熬过四年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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