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_第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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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4/7页)

夹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上的浓彩都收聚凝炼于这一身了。她无声地坐着,让身边的男人去领会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颤,想抽回手,他握得紧紧的,她也就任它柔顺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幅名画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平时理解的意义,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软,像绸巾一样被在瘦削的双肩上;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时而似有忧郁的紫色,时而显示欢悦的金色,时而珐呈思索的蓝色;她的脸色还是古典式的苍白,稍带病态的红晕;她的小嘴还是那样弯曲着动人的线条,似乎随时会说出优美的语言;她的身新还是那么苗条,像是唐诗宋词中不胜秋风的柳枝。

    她还是伦敦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虽然衣裳上沾染着古城的尘沙;——不,她还是变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气质、风韵里,有一种他未见过的成熟;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华;她正远远地离开着他,像一颗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显得遥远、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阵悲凉。问话也异常笨拙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为什么不答复我的那么多信和诗?”

    “你偏要我把心底里难以言喻的感受用贫乏的语言别别扭扭地表达一番吗?你难道不懂得沉默有着无限大的容量?”她抬起头,对着他说出一连串的反问;心里却冲涌着如下的语言:你又何尝知道,我为了尊重和维系你和幼仪的夫妻关系,强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断了几根愁肠才离开伦敦,心里向你千遍万遍地默默道别的;我是怎样流着热泪读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诗,然后放进一只精美的锦盒,作为生命中最美好最宝贵的部分珍藏起来;我又给你写过多少封充满了爱的、末发出的回信;我在心里是怎样日日夜夜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又何尝知道,我是怎样远远地注视着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里面蕴藏着的是多么炽热的溶浆…

    “你我…难道…就此永远分手了吗?”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爱做梦的人,都喜欢圆明园。一块破石,几根残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锦华;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来,就没有了想象,没有了怀念。努力去挽回无可挽回的东西,是旧式的缠绵和伤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们还是负着记忆,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吧,这样就没有诗意了!”

    “难道诗都是没有结尾的吗?”他呆头呆脑地问。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诗,对你来说,是气质,是天赋,是生命;对我,只是修养、才能和表现。诗给了我们氢气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断飞升、向往蓝天;你,喜欢永远这样轻飏直上,我却感到高处不胜寒了。我需要在脚上坠一块重实的铅,将我拉回大地。”

    “什么是你的铅?”

    她望着那深翠的叶子,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

    “第三遍了!”志摩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的铅。”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说“他是学建筑的。

    一根木、一块石,从平地上建起高楼广厦、亭台楼阁。他也有他的梦,他的诗;但是。这梦,这诗,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里。”

    她的语调虽是平静的,志摩却感觉到这里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里浮起一种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这就是自己面临的现实。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就太惨酷了,太残忍了。他抱着满腔的希望和喜悦的激动来到圆明园,他希望应邀而来的徽音仍是他记忆里的徽音,还是那个客智、机灵、善解人意、乐于跟自己携手在思想与感情的绿草地上驱驶、在持和艺术的圣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测,他的判断,他为美好的未来描画的蓝图,统统都错了。五光十色的绮丽皂泡,一触及现实的夜指就破灭得无影无踪。

    他失神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惘然地凝视着安详地站着的徽音。

    她那内心充实的模样,使他的理智突然从心底升起,在他耳边轻轻说: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选择是正确的。

    一种赞同的平静渐渐挤走了心头的痛苦,于是他感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是一部什么小说里的人物的经历了。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会在某种关键的时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领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确的抉择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于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叶子凝重而浑厚,心里松快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挽起徽音的手臂,说:

    “我该去见见任公了。”

    徽音紧紧地挽着志摩的臂膀。她为他们的心灵在另一种意义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里对他充满了远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四)

    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志摩在硖石收到的邀请演讲的信件,是梁实秋托梁思成转寄的。

    清华学校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缀数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飘然而至。

    登台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打字机打好的稿纸,接着坐了下来。他扶了扶近视镜架,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

    ArtandLife——,我将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志摩受英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影响太深,他满以为这种“牛津式”的演讲会博得大家的惊讶、钦佩和欢迎;却不料听众并没有准备呀英语演讲,更不习惯于聆听照章宣读式的讲演,他们希望的是轻松有趣连珠妙语,所以,志摩讲了不久,后排座位上的听众便陆续离去了。

    这次演讲是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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