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_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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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 (第12/15页)

“健生,这次和你们一起来的还有许多老朋友呀,大家又见面了。”

    父亲不等母亲开口,即道:“我和健生还有什么朋友?包括潘光旦、费孝通在内,无不是前车刚覆,戒心犹在。可怜!我能体谅他们。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专制的大舞台。何况老毛从来自cao威柄,一路强攻过来。把大家都弄成弱者,剩下的那个强者又有何用?现在又兴搞什么大跃进,放卫星,赶英超美。只有无知者才信这些毛氏奇迹。知识分子中即使有人不满,充其量也只能是腹诽耳议罢了。老翦,你是个史学家,该思考和研究这些问题。现在不思考、不研究,将来发生的事,恐怕连思考的时间和研究的余地都没有了。反右对民主党派而言,就是个大教训!”

    翦伯赞听父亲这样的议论,一句也不反驳。

    客厅里出现了停顿的寂静。我面对着翦伯赞而坐,发现他竟也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抬头纹像刀刻一般,眼睛深陷,目光透达而忧郁,又像是在质疑什么。

    我想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便问:“翦伯伯,你好吗?”

    “我不好!什么都不好!”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恶狠,目光怨毒。犹如一锅沸水渴望着横溢和宣泄。

    我又说:“我当初考大学的时候,报考的第一志愿就是你的北大历史系。”

    话刚出口,胸揣怨火的他,大声喝道:“学什么历史!考什么历史系!现在历史系的学生连句子都断不来。教育一塌糊涂,史学一塌糊涂,社会更是一塌糊涂。我看,没有什么事情是好的。”

    父亲说:“听说,北京大学也要搞人民公社,把个大学办成科学、教学、生产、军事、劳动的联合基地。老翦,是这样吗?”

    “什么基地?都是放屁!现在是工人不像工人,农民不像农民,学生不像学生,教授也不像教授。”

    一切都哑默了,谁也找不出话题来。激动又惊骇的父亲,围着沙发踱来步去。

    突然,翦伯赞直声对我说:“小愚,你出去。现在是我有很多问题想不通,要和你父亲谈谈。”显然,面对高举三面红旗的社会喧闹和政治盛景,他感受到的是残破与不安。引起内心痛苦的,可能远不止这些。

    父亲连连向我挥手,我乖乖地出去了,拿着一本小说,坐在庭院安放的木椅上,等着,想着。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翦伯赞从招待所的大门匆匆走出。

    我赶忙跑回房间。母亲正在收拾喝剩的茶水,父亲则一语不发地瞧着窗外出神。

    我问父亲:“你和翦伯伯谈得好吗?”

    “好。”

    我想,一次会晤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翦伯赞已经在光彩的照耀和周遭的破败对比中,找回了自己;从政治需要的从属关系中,剥离出属于学者自己的本质。像晨曦梦回时的一弯晓月,散发着清朗、辽远和庄严。

    其实,翦伯赞对问题是想通了的,是有答案的。答案就在心里。

    有人[12]把翦伯赞一生的史学研究,分为在野期(1940—1949)和在朝期(1949——1966)两个阶段。认为他在野期的史学研究,以史料学的探索最富学术意义。在朝期则是一手改造旧史学,一手建立切合中国现实的马克思主义的新史学。由于“他的史学活动,无论是批封建主义的史学,还是斗资产阶级的史学,其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以论带史’的气息。”[13]故而受到专业史学家的冷淡。他刚到燕京大学,有的教授曾以轻蔑的口吻,故意大声问道:“谁是翦伯赞?我们没听说过。”

    事情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也就是与父亲海拉尔会晤的前后,翦伯赞文章的锋芒已更多地指向了“左的幼稚病”他在1959年至1963年写出的三篇文章(即1959年的《目前历史教学中的几个问题》、1961年的《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1963年的《目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明确提出“片面性、抽象性”和“简单化、绝对化、现代化”是泛滥于历史教学和史学研究中的严重缺陷。而他所倡导的“历史主义”虽志在与马克思主义阶级观点相结合去解决中国历史上的具体问题,但治史当从史实出发,史家当根据史实、按特定历史条件研究分析历史的论述,无论其精神实质,还是实践效果,都是“出类拔萃,远非郭(沫若)老、范(文澜)老所能匹敌。”[14]

    1962年,雷海宗去世。噩耗传出,令所有听过雷先生课的人,无比哀痛和惋惜。这个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时能开“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国商周史”、“中国秦汉史”、“史学方法”等四、五门课程。这个从不备课、从不讲究教学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铁的力量吸引着无数青年教师和学生。连学问好、资格也老的同行刘崇鋐都极其推重他,称其为大学问家。并对自己的学生说:“要好好听雷先生的课,他讲的历史课,有哲学意味。我做不到这一点。”[15]

    划右后的雷海宗,后来只在《历史教学》上发表一些教学参考性文章。

    去世的那年,他55岁。

    几年后“文革”爆发,导火索是被史学家吴晗的一出京戏《海瑞罢官》点燃。火苗窜出,翦伯赞不明底细为吴晗辩护,对前来采访的《文汇报》记者说: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牵强附会”态度极粗暴,完全是对吴晗的污蔑和陷害。“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史学家的翦伯赞,偏偏不知。没过多久,聂元梓的大字报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北大历史系第一个被揪出来、被批斗的就是翦伯赞。罪名是“黑帮分子”加“反动权威”向达、邵循正、周一良、邓广铭、杨人楩等人也都统统划为“牛鬼蛇神”打入牛棚。

    向达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罚最多。他早有思想准备,曾对家人交代:如有三长两短,不要意外和惊恐。果然,于数月后,死在劳动场所。发病时,北大革命师生无人为其呼救。那里,也无医院。

    死讯传出,父亲闻而恻然,哀叹不已:“是我害了向达。没有57年的事,他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翦伯赞仍在北大。萋萋之纤草,落落之长松。他像草又似松,在寒风中苦苦挣扎。只要能挣过来,再不幸,也值得。社会的凉薄残酷,人生的孤凄无援,都掩埋于恬静、坚毅而又苍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孙儿翦大畏从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进门便喊:“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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