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3:鸡鸣风雨_第二章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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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1 (第8/8页)

岁,因为自幼秉承家训,又是家中惟一男孙的缘故,却已磨练得举止言谈都恪守规范,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种印象,在黄宗羲初次见到他时,曾经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面上也只有一本正经地同他应酬。

    后来彼此来往多了,才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什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女婿那恭谨的、彬彬有礼的姿态,黄宗羲却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触动。

    “是的,如果就这样,任凭鞑子人踞了中国,那么即使他们这一辈的人还能记得祖宗之俗,圣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辈、几辈,只怕不只是头发衣冠,就连吃饭、说话、识字,乃至出入起居、婚丧嫁娶,全都会变得跟鞑子一个样!这么一来,我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非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全都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这么活着,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啊,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发觉,尽管仅仅在刚才,他还对以往那种君权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齿痛恨,对于是否投身到目前这场起义中去,始终十分犹豫,但是,如果不想让被自己视若性命的华夏文明就此彻底毁掉,他除了奋起一拼,其实是没有别的路可选择的。这使他又一次感到痛苦——一种明明看不见事情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但仍旧不得不投身进去的痛苦。有片刻工夫,他感到既绝望又茫然,虽然觉察到黄安鬼头鬼脑地踅了进来,并且正在同刘茂林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听见黄安惴惴不安的声音在说:“…可是兵太少,就怕打不过鞑子!”

    “什么兵太少?”黄宗羲转过脸去,问。

    “哦,禀大爷——”黄安连忙回答“南门外来了好些兵马,说是从上虞来迎鲁王爷的,还听说余姚、宁波的兵也快到了!”

    黄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从余姚来,怎么余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

    不过,随后也就记起:孙嘉绩曾经说过,另一位起义头领熊汝霖早在几日前就到台州去迎接鲁王。那么看来必定是自己离开之后,孙嘉绩跟着就接到消息,也立即启程赶来了。

    “嗯,那么‘打不过鞑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毛又问。

    “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听外问的人说,只来了十船八船兵,太少,只怕…”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吭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开始指手画脚地说:“哎,上虞那些兵,乱糟糟的,一下船就满码头地跑,还吵架、干仗,做头儿的喝叫也不听。小人瞧他们连号衣也没有,刀枪也是破破烂烂的。唉,这算什么兵!

    又怎么同鞑子打仗?”

    黄安说的也许是实情。要同清军对抗,光靠临时招募的乡勇,的确不够,因此孙嘉绩他们已经派人联络驻扎在附近的方国安、王之仁两位明朝的总兵官加盟,并且听说已经答复同意,到时义军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强。不过,黄安在说到乡勇时那种鄙薄轻蔑的口吻,却刺痛了黄宗羲。

    “胡说!”他瞪起眼睛,发怒地呵斥说“怎么不算兵?他们是来迎接鲁王爷的,又不来打仗,带许多兵做什么!说到号衣、刀枪,那是一时备办不及,有什么可笑的?告诉你,这鞑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滚!给我滚出去!滚!”

    黄安刚才急巴巴地走进来,本是为着向主人报信,还满心以为会得到主人的嘉许,做梦也没有料到这马屁会拍到马腿上。他被这断喝吓得浑身一抖,脸上顿时失了色。待到第二声断喝下来,他就“呼啦”一下转过身,像兔子似的蹿过门槛,转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里。

    黄宗羲仍旧余怒未息,尽自咬着牙,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直到刘茂林从旁再三劝解,他才渐渐消了气。

    “非是老夫爱使气发火,”他悻悻地解释说“只是这狗才被惯坏了,故而如此大胆放肆,出言无状。不加训诫,如何了得!”

    “大人说得甚是,”刘茂林连忙附和说“圣人有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驾驭之法,自应以恩威并施为宜。”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别的话,他又小心地问:“快交二更了,大人劳累了一日,要不,就靠着这柱子假寐片时,如何?”

    黄宗羲摇摇头,说:“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么就陪着大人便了。”刘茂林马上表示说。

    不过,这种翁婿默然相对的局面也只是维持了小半个时辰,渐渐地,坐在对面的刘茂林的脑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开始东摇西倒地坐不祝终于,他往柱子上一靠,轻轻地打起鼻鼾来。

    黄宗羲却仍旧没有睡意。他时而望望长几上老师的牌位,时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盏长明灯,也许是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缘故,现在他慢慢又觉得:尽管继续沿袭过去那种腐败已极的朝政格局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既然决定投入到起义中去,就总得设法促使当政者弃旧图新。那么,在未来的朝廷中,也许还是能够担任一官半职为好?因为正如孙嘉绩说的:若没有官职,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参与。“可是,我已经一再表示,要仿效当年李泌的榜样,以布衣之身报效社稷,那么,怎好又改口?况且传出去,也会招人笑话!”这么一想,黄宗羲就不禁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又犯了意气用事的老毛玻无疑,也还存在着一种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孙嘉绩坚执前议,再度提出来。但是由于当时自己把话说得太死,说不定对方觉得不好再勉强,就此作罢…这么心神不定地思忖着,渐渐地,黄宗羲感到了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瑟瑟寒意。开始,他还竭力抵御着。可是那股寒意却愈来愈凛冽,简直砭人肌骨。黄宗羲感到再也禁受不住,打算站立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全身像给禁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这时,灵堂里的灯烛一下子全都变得昏暗无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还在荧荧地亮着。与此同时,在亮光的周围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里飞快地奔跑着,愈奔愈快,也愈变愈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灵堂,并且发出凄厉的、震耳欲聋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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