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十字铺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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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字铺 (第12/19页)

司机忙。士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季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沮丧。虽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书生,戎装在身的季云仍然从潇洒中显出几分威武。他显然是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他议论他,谈笑风生,一切照旧一切如故。到喝酒时,季云不免有些过分豪爽,逢劝必喝,喝了必干,干了,笑着向士新照杯,又向新娘挤眼睛:“珠儿,今天这酒,你无论如何,也得喝几杯。结婚,大喜,得喝。我季云一介书生,投笔从戎,献身革命,这酒,今天这酒,一为你们祝贺,二为我饯行,这酒,得喝。”新娘咬紧嘴唇不说话。季云只得转向新郎士新:“士新,咱们得喝,来,喝!”士新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酒逢知己,又是大喜的日子,他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季云,舍命陪君子,做好了大醉一场的准备。一来一去,已不知喝了多少酒,两人说话都有些乱分寸,新娘大怒,夺过酒瓶不许喝。

    士新和季云同时发急,大着舌头要求再喝最后一杯最后一杯。新娘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季云拍手说:“这下好了,士新兄老婆是娶了,可珠儿管得如此之紧,以后够你受的,”说完,大笑,笑了一阵,又说“珠儿,你幸好不是嫁给我——”大家见他明显失态,不许他往下说。齐心合力劝住了季云,士新又因为新娘不许再喝酒声音高起来,众人哭笑不得,连忙再劝他。临了季云和士新都大醉一场,先是吐,吐了一地,满房间秽气。接着是哭,两人孩子气地抱头痛哭一场,眼泪鼻涕都擦在各自的衣服上。新娘一肚子不痛快,看着他们出洋相,碍着众人在场,想发作也不敢,只好赌气装哑巴。季云在第二天随北伐军北上,一行人都去车站送行。大家都知道季云的从军和失恋有关,内心难免几分同情,因此不约而同创造条件,让季云和新娘真珠单独有机会待一会。季云的神态中依然是残余的酒意,乐呵呵傻乎乎盯着真珠不说话。真珠咬了咬嘴唇,说:“以后别喝酒了,”又说“到了前线,当心一点,别逞能。”季云笑着说:“我死不了,我这人命大。”真珠从感伤转为笑,说他当然死不了。季云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就英勇献身,啪的一下,一颗枪子就打在这,或者在这。”他笑着指指心口,又指指脑袋。真珠做出不愿听的样子。季云继续笑,真珠忍不住也笑。两人忽然无话可说,怔了一会,都转过身去看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那群人也是来送季云的,自顾自地说笑,故意不看季云和真珠。车站上人来人往太多,都是送当兵的去前线,一堆一堆地说着话。一列车头呼啸着开过之后,站台上走过一支队伍,队尾抬着一位伤员,腿已经被截断,纱布上还在渗血,一路走,一路痛苦不堪地呻吟。真珠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紧,十分感伤地说:“季云,你何苦去当兵!”季云极度严肃的表情,仿佛孩子一样天真“珠儿,这是大革命的时代,青年人现在不奋起,还等什么时候呢?”他身上旧式文人的影子一扫而光,摸出怀表,往铁路尽头望。真珠别过头去,眼睛有些湿。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只顾谈笑风生。士新和苏菲亚许久不曾见面,亲热得略有些过分,天南海北,没完没了扯不清的话题。苏菲亚完全是妇女干部打扮,新剪的短头发,腰间束了根皮带,精神抖擞,害得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对她看。

    真珠对苏菲亚仍然有误解的敌意,好在她毕竟是学家政的,自有一种大家风范,一样地喊表姐,一样地亲热。苏菲亚知道真珠对她有一肚子意见,她没有表妹的涵养,有点事都在脸上展览着,对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车徐徐开过来,一股强烈的蒸气失去理智地冲向站台,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季云顿时成了绝对中心,一群人都拥向他。热烈的握手令季云有点发晕,晕乎乎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劲捏他,用劲,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属像冰块。“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季云跨上车,转过身来,忍不住问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着季云,季云也茫然地望着他。汽笛长鸣,站台上静了静,立刻又恢复沸腾。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季云。这是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结局,就像后来的结局更让人难猜测一样,只是在车轮滚动之际,季云才把带有内涵的目光转向真珠,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仿佛有一大堆话要说。站台一寸寸退却,车轮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钢轨,季云的衣襟被风掀起了一块,他挥挥手再挥挥手又挥挥手。站台上各人做着各人的表情。季云不乐意在这分别的时刻回首往事,旧梦重温徒增一段感伤。站台渐渐远去,人仍然像蚂蚁一样在上面蠕动。当姬小姐十分为难而又十分郑重其事向季云宣布要将自己一分两半,一半给士新,一半留在他那里的时候,季云只当作是个笑话。这只能是个带些赌气意味的笑话。北上的列车正轰轰奔驰,季云有一种跨上战马驰骋沙场的感觉,这庄严的感觉使他懒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话最终怎么变成现实。现实遥远得像场梦像那越来越远的站台上的世界,滚滚向前的车轮在驶向未来的同时,全不考虑季云是否乐意,毫无商量余地地将他带进去。过去的岁月一张嘴便可以将季云吞没。从未婚夫降格为半个恋人,又从半个恋人变为第三者,季云的遭遇不是小说也是小说。

    3

    多少年后,士新官运亨通身居要位,成了党国教育界的大红人时,回忆起季云的遇难,总免不了一种揪心的内疚。他摆脱不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心痛苦和阴影。季云的忌日里,士新常常忍不住唉声叹气,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云的坟头看看。季云的坟在高山之上,草草地竖了块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题字。为季云造坟在当年确是一桩犯忌的事,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事实是,身为大名士身为遗老的南山先生,在题字时都有些顾忌有些犹豫,士新却心甘情愿真正意义地冒了次险。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场。熟悉民国年间南京官场的人,一定在豪华公开的交际场合见过真珠大出风头。她的衣着打扮时髦又恰到好处,名女人们雅聚时,常常私下议论她的服饰,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并不靠哗众取宠的举动引人注目。在公开的交际场合,她从不大声说话。人们的印象中真珠始终在笑,在微笑。

    据说留过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龄女士接见妇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缭乱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风范。例行公事的接见后,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亲切会谈长达一小时。第一夫人的单独会见揭开了真珠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小报的记者又着实渲染了一番,初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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