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灵魂之舞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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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魂之舞 (第2/3页)

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这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故事。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峡谷,低处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处是提供丰富水源的晶光夺目的雪峰,牧场在林落和雪山之间。这个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戎的部族,一个半农半牧的部族,一个男人们勇敢善良,喜欢马和女人的部族。这个部族中一个这样的老人就要死了,就要寿终正寝。我的同胞们相信,这样一种死亡方式是存在的。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索南班丹是有福了。一个将来也会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老人对我说:这种死法是有的,年轻人,要死的人让灵魂去经历一下过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这样去死的,现在不行了。老人叹息一声说,唉,现在不行了。现在你病啊痛啊,灵魂也看不到光亮了。那光是灵魂的腿,也是灵魂的路啊。这也是阳光明亮,绿草青翠的季节。这个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情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狼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你就是这阵死的。”马说:“你再看。”于是,他就看到马被扑到雪下时,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穿过雪崩震天撼地的声音。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骑吗?”“山神的坐骑是狮子。风是我的坐骑。”这时,坐骑驰过一片红霞就变成枣红色了。一瞬间就越过了好多个季节。季节交替那么敏捷,仿佛马四蹄生风地奔跑就是为了追赶一个季节,让它在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在上面跑得更快的季节就停留下来了。于是,索南班丹这个爱惜牲口的人就下马步行了。回身想取下makou里嚼子时,就看到马脑门正中那个枪眼,像一颗黑色玛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马。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说“那时它名噪四方。”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什么都时兴展览的年代,良马也要送到县上去展览。展览的那个土台子据说是平常审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马被牵上台子,下面人头攒集,呼声震天,索南班丹眼睁睁看着马身上汗水流了下来,双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干又渴,嘴唇已经紧紧黏合在一起了。军代表掰开makou,用尺子敲敲马牙,说:“看。”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洞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

    索南班丹说:“马,你死了,他们还按骑兵的规矩重新判了你死刑。”马咴咴嘶鸣,血就从那伤口中又一次涌了出来。

    空中响起女人笑声时,他对马说再见。他又仰脸向空中问道:“看到我的白马了吗?”没有人回答。笑声变成一股小旋风扑向湖面,吸足水,又飞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摇撼缠绕一阵,就淋得他浑身精湿一片了。

    “我做梦了。”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梦。身上没有一滴水,那浑身精湿的感觉依然存在,那种感觉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他说:“佛的太阳啊,感谢你把我晒干。”老人慢慢吃力地站起身,听到周身的关节嘎嘎巴巴发出脆响。那种响声啊,像是风摧折一株青松壮大的枝子,那东西就要来了。

    那个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意识就此中断了。

    那东西是灰色的,巨大的,从背后悄悄过来,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头。那熊一样的东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举起来了,索南班丹遽然转身,却没有那东西,只有阳光。就这猛一转身,索南班丹脑袋里轰然一下,什么东西就迸裂开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红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来了,来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家了,我的白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个从首都来的医疗队到过这个偏远宁静的山区。他们为这里老人们如此强健震惊了,也为这些老人大都突然干干脆脆死去震骇不已。于是,其中一个老医生留下来,在山里盘桓了将近两年。索南班丹老人说:门巴用机器尝我们的水,称我们的空气。一个被迫还俗的喇嘛说:“这是要叫人尝够了病痛才死去。”人们就齐声抗议:哦啧!

    门巴背着机器,还背一块黑板,他把黑板竖立在随便什么地方,用红色画成管子:血脉;用蓝色画成云雾:大气、气压。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又画一个吹火时鼓起的腮帮一样的东西,又说,心,心脏。门巴把嘴靠在心脏上吹气,举手在头部的血管上把红色加深加重,最后叫血管“嘣”一声爆炸开来。

    “嘣!”门巴说,然后捧着脑袋做成死去的样子。

    后来,门巴在另外一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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