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閒愁記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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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閒愁記 (第10/10页)

。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亦

    決不會是展覽會裏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樣的無情無義,卻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

    的迴廊與庭院的。

    平常我又憂懼中共政權若年月久了,會不曾把漢文明根絕?我為此非常認真

    的觀察敗戰后經過美國式大變革的日本,其實也並沒有走樣,那種新的好法與壞

    處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獨立解放了,過去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地統治亦沒有傷及

    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國的共產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還是那樣。

    中國的事,如此我纔亦新有一個信實了。

    而眼前核兵器戰爭的危險若還度得過,是只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類自

    從知用石斧至出現原子能產業,皆只是制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則不生問

    題,斷絕諸緣,因為真是天上人間,與物相見了。日本女子穿著和服,她的人與

    衣裳的那種好法,亦因為是格物。一到達這個境界,即是“止于至善”故和服

    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與哲學則是在制物到格物之間翻飛搶撞的蝙蝠而已。西洋東西的阻隔即是因為不能到達這境界,所以永遠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國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葉擎的水珠,多想怕會搖動盪出。又好像一盞燈

    ,連風信都不許有,卻會忽然爆出燈花來。我于形勢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

    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中國不會像蘇俄的也共產數十年,而是自有其解脫之方。

    匈牙利的暴動亦自是匈牙利的,而中國則將以內戰,共產黨內部叛變與民間起兵

    相結合。自從毛澤東下台,此新形勢已一天一天顯明,還比可想像與期望得更好。

    一日我遊于多摩川畔,那裏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松,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

    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遊園

    背后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松樹,我一面欣賞,一面與中山優說話。松樹

    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裏。隨后到一坡阜上,那裏是

    個神社,有兩株大松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奔

    馳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幹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讚“好樹好樹!”

    一轉身前面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

    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喫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

    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松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

    ,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松,生在路邊田隴上,只見其枝柯條葉平

    正分佈,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

    有一對男女在那裏,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觸目只覺不相稱,而這不相稱

    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幹裏滿是

    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幹的生命力撲打在

    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

    也毫不相干的竟想着中國的事,只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

    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松的于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于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蕩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

    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

    ,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蕩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

    已到車站,宁可早等,怕萬一失誤。人生原來是不可以有萬一。我寫山河歲月與

    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除非等到這兩部書部寫成出版

    了,我決不東撩西撩去創立新的事業計劃。

    一日在宴會上,清水董三說、“今時在日本對于中共的研究,不及在美國與

    香港,因為研究的熱誠是從志氣生出來,日本人今對中國的事無志氣。”我當下

    聽了忽然很感激,因為我想起了自己做學問的辛苦悲喜,雖然他說話的本意與我

    無關。我很能了解釋迦的要萬人乃至眾生都傳誦他的經,歡喜奉行,要大家把他

    的經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我很惋惜沒有好的日文翻譯使尾崎士郎可以讀山河歲月

    與今生今世。

    但釋迦的是太當真,太鄭重了。基督更責備群眾、“凡是有耳朵的都應當聽

    ,凡是有眼睛的都應當看。”有股兇相。愛珍道、“白相人到處有風光,是他自

    己會做人,講過閒話六開,並非人家敬他是應當,要說應當就難了,豈有可以是

    這樣兇相的?”而比起基督,釋迦的是慈悲,這又使我為他難受,覺得委屈。倒

    是白樂天箋元稹、

    莫怪酒后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不過是跌宕自喜,這就非常之好。他這樣巴巴結結的告知元稹,箋裏竟還說、“

    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這怎麼可以!

    而現在是楊柳如線,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

    要告知愛玲,如此頓時我又不自在起來。卻聽留聲機唱草橋結拜,銀心忘記是喬

    裝,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台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裏,你提她做甚?

    她這說白一個字一個字嵊縣音咬得極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煩意

    亂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

    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

    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

    生,但是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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