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_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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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第1/23页)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陈怀。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片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潞跨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一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经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rou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没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往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顿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谈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妩?”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茬,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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