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_第十一章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十一章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 (第3/5页)

再试,她说得很客气:“我见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手机响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开电视,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迅速往下翻。

    我们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一个电视节目刚播完预告片,要播虐猫的事。她一句话不说,眼睛盯着电视里自己的截图,面部没有作遮挡,主持人正指着她说:“没有人性。”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尴尬地把那期十分钟的节目看完,她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我听到她隐隐在哭。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看不出表情,拿起包要走:“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陪了。”

    我们僵在那儿。

    还是院长说:“一起去吃顿饭吧,算我的面子。”

    雪粒子下起来了,越下越密,我们四个人,下午三点,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馆子。

    知道不可能再采访,气氛倒是放松下来。院长跟我们聊看过的节目,她一直侧着头,不跟我们目光接触,只是说到抑郁症那期,我提到心理医生说有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吃东西,因为要抑制自己表达不出来的欲望。她拧过脸看着我,很专心地听。

    过了一会儿,她话多了一点:“你们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删,经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范看着我傻乐。

    院长给大家杯里倒了一点酒,举杯。这酒烈得,一点儿下去,老范就眼泪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说:“这是我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我们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话。

    她说事发之后,女儿被媒体围着,没法上学,她就一个人,一只包,离开单位,离开父母和孩子,四处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看见老范的短信里有句“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背着不加解释的污点生活”心里一动。

    下午很长,很静。外头雪下得更紧了,漫天都是。

    我们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从没喝过白酒,但她有东北女人张罗的习惯,过一小会儿就站起身给每个人添满。

    她说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时候,没人说,房子边上都是邻居,她就把音响开得很大,在音乐掩盖下大声尖叫…我问过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问题,但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同事说:“她太可怜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我手臂通红,转着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她说。

    谁也没提那件事,但临走前,她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善良很有爱心,这件事只是欠考虑。”

    我和老范没接话。

    晚上我们没走。反正也不拍了,飞机明天才有,来都来了,就待一天吧。她叫上了自己的两个朋友,约我们一起去唱歌。

    小城市里的KTV,就是一个皮革绽开的长沙发,一台电视,头顶一个会转的圆球灯。她不唱,手交握着,两膝并拢,静静听别人唱。过一会儿,扭头对我说,你唱一个吧。

    我离开K坛很多年了,实在难为情。她坚持,我看了眼塑料袋里卷着边儿的点歌单,指了指第一行,陈淑桦的《问》,我高中时的歌。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

    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

    我的妈呀,这个幽怨的调调,已经多年没cao弄了,我对着雪花飘飘的电视机唱:“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KTV包间里烟雾腾腾,男人们正大声聊着,我只好唱得声嘶力竭:“…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我唱完,把自己都rou麻着了,不好意思。她一直盯着字幕看,一直到最后一点儿音乐消失,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谁点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乐响起,头顶小球一转,小包间都是五颜六色小斑点,在座的人有点尴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脱了,我吃惊地看着,这人身上好像发生了小小的爆炸,从原来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闭着眼睛,半弯着上身低着头狂热地甩,扑得满脸是头发,就是这一个姿势,跳了半个小时。别人也站起来陪着她跳,但她谁也不看,不理。

    深夜,我们回了宾馆,送她到房间,也没开灯,借着街灯的光斜坐着。

    她忽然说起踩猫当天的事,李是怎么找的她,怎么说的。她根本不在乎钱,一口就答应了。他们怎么找的地方,怎么开始的。说得又多,又乱,又碎,像喷出来的,我和老范都没有问的间隙。又说起二十二年的婚姻,她弄不明白的感情,她的仇恨…她强调说,是仇恨,还有对未来的绝望。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归宿了。”她说“男人不会爱我这样的女人。”

    我和老范沉默地听着。她忽然说:“你们录音了吗?”

    老范立刻把身边的东西都掀开:“怎么会呢?我们肯定尊重你怎么会这么…”

    她打断:“不,我是说,如果录了音的话,你们就这样播吧。”我和老范对看一下,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院长来敲我们的门,说:“她同意接受釆访。”

    我们在摄像机面前坐下来,拍她的剪影。

    她带着笑容,甚至愉快地和我的同事们都打了招呼。我们从她在网上写的公开信说起,信里她道歉:“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求你们的一份理解,有谁能理解一个离异女人内心的抑郁和对生活的烦闷?正是这份压抑和烦闷,使我对生活丧失信心,致使发泄到无辜小动物的身上,成为不光彩的角色…我是多么可悲、可恨。”

    我问她:“后来为什么要在网上写那封公开信呢?”

    “让他们能对我有一份理解。”

    “你希望大家怎么理解你?”

    “内心深处有一些畸形吧。可以用‘畸形’这个词。”

    “为什么要用这么严重的词呢?”

    “心里有病,的确是心里有病,病态的心理。内心的压抑和郁闷,如果说我不发泄出去的话,那我会崩溃的。”

    她看着我,眼光很信任,有一种终于把它说出来的松弛。

    但是问完这些,我必须往下问,这是一期节目,我是记者。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