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散文集_生活咏叹调三题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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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咏叹调三题 (第5/5页)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剑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

    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没个合适的形容词…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校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玻”“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人…”“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我的感情始终如一…”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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