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的燕子_《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第6/9页)

,钱夫人和郑彦青只幽会私通过一次。而幽会的时机和场所,大概真的就在一个艳阳天,白桦树林子里(杜丽娘也是在一个艳阳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梦梅梦中交欢,而且也只交欢一次就死去)。他们大概真是骑马去的——一匹白马,一匹黑马。所以,钱夫人性的联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单是意象图片的组合,同时也是实况的摄影写照。

    从“我只活过一次”等语,以及性象征的暗示含义,我们可知钱夫人把她和郑参谋那次的交欢,比喻为“活”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满足的富贵荣华生活,暗喻为“死亡”我们且不管富贵荣华和死亡的关联,只论性的狂喜和生命的关联。我认为这一点,和白先勇小说世界的逻辑,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绝大多数小说里,灵rou是对立的。青春和性欲是对立的。灵,和青春,代表“生命”;rou,和性欲,意味“死亡”郑彦青一角,既象征青春活力,又象征性的诱惑,既具有灵的光芒,又富有rou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说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特别人物。《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对金大班也曾有灵rou两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给我们的印象,还是灵重于rou,缺乏rou体上主动的逗诱力,《游园惊梦》小说人物和题材的这一点特异性,来由当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汤显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节上的平行现象。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郑彦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这便使我们觉得,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灵rou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一。可是灵rou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现的话,必须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钱夫人和金兆丽,固然也都是rou体交欢行为的参与者,可是作者回叙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观的意识观点,所以我们完全不见她们当时的形貌,只透由她们的女性眼睛,看到郑彦青和月如的青春男体。至于白先勇客观描绘出来的女人,若是性感“rou颤颤”的,大约都没有灵性。若是“灵透灵透”的,必然没有性诱惑的特征。

    但是,关于钱夫人的心理,有一点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rou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诅咒心理,则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无这种诅咒心理。这不但因为她和钱夫人性格不同,主要还是因为月如的灵,远超过rou)。

    现让我们回头,继续研讨小说里预示、双关语等的写作技巧。

    程参谋和钱夫人初见面,坐在一起谈论《洛神》一戏时,蒋碧月突然插入他们两人之间。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我已经说过,《洛神》一戏情节,影射钱夫人和郑参谋的私通。蒋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张爱云“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钱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对程参谋抱着非非幻想。蒋碧月说的“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这一句。更值得注意。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大“预告”主要是预射作者后来才要慢慢揭晓的钱夫人过去之痛苦经验: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真的是“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预示今日这个宴会里,钱夫人又将“哑掉”而不能唱戏。

    在小说前半部分,作者这类的预示或预告,常常出现。譬如小说开始,钱夫人抵达窦公馆“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我们初读之,觉得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文字,可是当我们跟着钱夫人走进前厅,和女主人会面,我们才知窦夫人原来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浓香”有关。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桂枝香,对于年华已逝地位下降的钱夫人,至少在潜意识里是一个威胁。所以桂花的浓香,不是“飘送”过来,而是“侵袭”过来。作者此句,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含义:桂花浓香,是发自“露台”露,瞬间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预卜:今日得意万分的桂枝香,好运也持不了多久!

    这篇小说里的预示技巧,和作者剥茧抽丝一般缓缓揭露故事情节的方法,有不可分离的关系。钱夫人刚抵达窦公馆时,我们根本不知她是个会唱昆曲的人,其他关于她的身世背景,当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从宴会客人一个一个和她的招呼谈话,我们的资料才一点一点增加。接着作者开始时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识,一次比一次深入,终于使我们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连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也给窥探了出来。

    余参军长向她行礼打招呼的时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听过夫人票的《游园惊梦》。这是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游园惊梦》这一出戏。有一种预示或令人预期的作用。可是当然,我们必须读到小说后半,才能开始彻底明白这一昆曲在钱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说,叙述的一贯手法,是首先挑选出今日宴会场景里的某些形象,细加描绘;或者让某几个宴会人物,说出一些对话;可是这些形象或对白所特赋的含义,我们当时却不能明白,必须等故事发展到后来,必须等我们由细心拼凑而逐渐了解钱夫人往事经验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觉悟过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对于作者先前的细微描绘,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当时看不出有何特别意义,而遗忘殆尽。所以欣赏这篇小说,只读一遍是绝对不行的。

    再举一个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时,程参谋劝钱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郑参谋——程参谋的影射人——岂不也叫她吃过一大匙的醋!当然,钱夫人尝镇江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过去和月月红抢郑参谋的事。所以这也是一个预告或预示。又一个类似例子,即程参谋刚和钱夫人见面相识,递茶给她时,说了一句:“小心烫了手,夫人。”烫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时候,不小心受伤。后来钱夫人在宴会过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内心又一次被痛苦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