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 中 小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的隐喻 (第4/4页)
群女孩子在园里捉迷藏“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嘻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荡漾着” 这个大花园,在本质上,可比《红楼梦》的大观园。同样彩色鲜艳,同样整齐美观,而最重要的,同样给人一种印象,觉得它象征永恒童稚与纯真,是一个不被俗世或rou体污染的灵性世界(即连不见在花园走动的舅妈,也和李纨一样是寡妇)。这样一个世界,便是王雄拼命想抓住,想固定为永久的。然而“肥壮”“rou颤颤”的下女喜妹,时时闲荡花园里,成为这个童真世界的一大威胁,这就是为什么他与她“对峙”视她为“死对头”丽儿拒受他的“卫护”后,他变得沉默孤独,但还是不肯放弃心目中的生存使命,每天垂头弯腰在花园里“哗啦哗啦…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固执地要保持这个“人间天堂”的原貌,不准它枯萎变质。但当有一天,喜妹连浇杜鹃花的水都不给他用,严重威胁到杜鹃花所象征的“生命之春”之持续,王雄再也忍受不住了。正如王夫人因痛恨傻大姐抬得的绣有色情图画的五彩香囊,而大抄大观园,撵出威胁处女童真的“罪人”王雄对花园里这一个威胁灵性世界的rou性罪人,痛恨之余,进行剿除。于是他掐杀喜妹,把她rou体“掐得一块一块的淤青,她颈子上一转都是指甲印” 然而,喜妹毕竟没死;“rou”毕竟不能消灭。这是小说的反讽。由于时间永远前流,一刻不停,没有人能够永久保留完整的童真;没有人能长期保持婴童一般洁白的心,不受世俗气息、世俗价值观念的污染。大观园终必垮废,灵性世界不能常在。即连摆脱了rou体桎梏的王雄“灵魂”也不能改变这个残酷事实,因为,尽管他(它)暂时把喜妹逐出花园(她吓得逃回宜兰),她还活着,随时可再回来;尽管他(它)天天夜里浇水,呕心沥血,使园里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但花之“盛开”正是“凋落”之前奏,春天一过,季节一变,任凭怎样努力浇水,亦是枉然。故事叙述者,首次见到花园时,杜鹃花还只在“打苞”丽儿的童稚纯真,那时还有一段前途,但两三年后的今日“全部爆放开了”的花朵,所能预期的,就只是枯萎的开始。正如园里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一阵紧似一阵”紧到极点,必将绷裂。 如此,我们钻人这篇小说情节结构的外壳,体味到深藏在内的核心——灵rou对立之主旨。然而,关于文中表现这个主旨的隐喻与象征,有一点,特别容易使人困惑。我就此提出来讨论一下。 首先,我们注意到,这篇小说里有许多“性”象征。这些性象征,当然,时常随伴代表“rou性”的喜妹出现。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潮湿闷热的夏夜,常影射rou欲的饱和状态。叙述者描绘的花园,虽然多半牵联春日,与纯真女孩子的嬉笑,但有一段描写的是夏夜的景象。这时出现的角色,可想而知,是rou颤颤的喜妹。她“摇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把那挂烤就鱼往嘴巴里一送”“躺了下去”园子里“一轮黄黄的大月亮”刚爬过墙来,照得那些“肥大的芭蕉树叶”都发亮了。面对着这等样难以抗拒的“rou”之威胁,拥抱“灵”而排斥“rou”的王雄,当然只得“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向屋内走了进去”我们亦注意到,躺在靠椅上的喜妹,摇着一柄大薄扇“拍嗒拍嗒的打着她的大腿在赶蚊子”这使我们惊觉:这花园原来也有蚊子!到底不完美,不是人间天堂!(然而,生为人,而非仙,谁能没有瑕疵!谁能不受rou体现实的沾染?) 话说回来,这篇小说的性象征,用在喜妹,固然很可理解,但使人困惑的,是作者在加强暗示王雄对“灵”的执著时,有时也取用隐约的性意象来表征。譬如小说叙述者首次看见王雄时,王雄“手脚匍匐在草坪上,学着兽行,丽儿却正跨在他的背上…腿子…不停的踢蹬”这种可以使人联想到性行为的描写,呈现的却是不含丝毫rou意的完整的童真。又如王雄被丽儿舍弃后,每天沉默不语,垂头弯腰“手里执着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哗啦哗啦,十分迟缓的,十分用心的在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王雄全神贯注灌溉杜鹃花的含义,当然,是王雄不肯让花谢掉,要抓住春天,长保灵性世界。然而他浇水的方式,用“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规律地灌入花丛内,亦可能使人联想到性交动作。此外,作者用“血”字形容杜鹃花,固然是取“杜鹃泣血”的含义,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血”这个字和rou体攸关,而杜鹃花,在这篇小说里,主要是象征生命之春,象征“灵性”还有,最后王雄对喜妹的施暴,旨意是剿除“rou”以获“灵”但他施暴的方式,却像是保弃“灵”以获“rou” 然而,这种看似矛盾、令人困惑的灵与rou之交相隐喻,却正微妙地暗示出灵与rou之间极端暖昧复杂的关系。作者显然爱灵而恨rou;他显然认为,没有“灵”的rou身,就像走脱了灵魂的王雄rou尸,算不得“人”只是腐臭得叫人作呕的“庞大的怪物”一般人,随着年岁的增添,rou性加重,灵性减少。“rou”与“灵”仿佛相克“rou”一旦成熟发达,就有歼灭“灵”的趋势(就比如男女之爱,一旦越过rou身结合的高峰,就从互相追寻心灵印证的精神阶段转入共享或共担现实生活的rou体阶段)。然而,可悲的是,我们既然降生为“人”而非神仙,我们的“灵”就又必须寄生于rou,附属于rou。首先,如果没有男女rou体的交媾,生命根本就无由产生。我们的灵魂绝对不能超脱rou体而独立存在,若要独立存在,就必须像王雄那样,毁灭自己rou身,成仙或成鬼(或什么都没有),而丧失“人”的身分。所以灵和rou,一方面互相排斥,一方面却纠缠一处,不能分解。 佛洛依德认为人类有两种基本上互相矛盾的本能:一种是性的本能,即延续rou体生命的求生本能;另一种更深匿于潜意识内的,是死的本能,即破灭rou体生命的自毁本能。细想起来,佛洛依德的这一大套道理,其实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灵rou之争。灵,要挣脱rou,人就不得不自毁;rou,要继续生存,人就必须满足性欲,不断繁殖。 所以,《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采用的虽是简易文字和客观写实的架构,作者却透由隐喻与象征的高明使用,把人类与生俱来的神秘错综之困境(dilemma)赤裸裸呈现我们面前。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