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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旧赋》里的气氛酿造 (第4/4页)
少爷心底无声的呼唤。母亲的“灵”就是儿子的“灵”母亲,就是儿子。 而顺恩嫂,顺着她的恩人李夫人灵魂的招唤,来到李宅,把温暖带给了与现实脱节的少爷,使得他那“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的“一点表情也没有”的脸蛋,突然问绽开了“嘻嘻的傻笑”梦里夫人所求的披风,顺恩嫂真的带来给了少爷:我们岂不见,她那件宽大黑外衣,被风吹飘起来“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 然而有一点,非常具有反讽含义。就是,这件给予温暖的黑大衣,同时也正是死亡或败亡象征。作者如此暗示,惟独我们传统的人情社会,才能使人类感觉温暖。但这种社会,却因不合现代潮流,不得不败亡! 这里,含蓄着人世间的基本困境:注重精神,就导致rou体败亡;注重rou体,就导致精神败亡。而精神与rou体之间,又往往是取或舍的问题,不是常能折衷妥协的。西方工业社会的功利主义和社会的唯物理论,都只重视rou体现实,不重视或根本否认精神的存在。如此,既无“精神”的牵绊,社会繁荣得快,国家兴盛得快,一般平民的物质生活水准也很快提高。不幸的是,组合成社会国家的基本“个人”却失去“心”失去“清”只是“rou”只是“物”人间变得“好冷”人类心灵无法沟通。人,成了养得健康硕壮的行尸走rou。反之,我国传统的文化,与传统社会观念,一向偏重精神,偏重“清”而十分漠视或轻视rou体现实。于是人间充满温暖;人,由于能够自别于动物和无生物,也就是说,因为是万物之“灵”而能保持一份做“人”的光荣与尊严,但,正如一个人不能单靠精神过活,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文化,在长期漠视rou体现实的情形下,必然因贫血而不支倒下。难怪残破的李宅,位于“南京”“东路”而房子大门柱上的一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 白先勇的冷静头脑,清楚明白,我们如果要在现世活下去,就必须接受rou体现实,重视rou体现实。然而他那痴情的心,却固执不肯放弃他显然认为比生命更可贵的“精神”所以在他小说创作中,我们常可感觉到rou体与精神之间又强又紧的张力。他的人生观显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完全是和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的。我看过一篇登在香港某杂志上的讨论白先勇小说的批评文章,作者显然是左派,名叫李黎,论文题目是《殡仪馆的化妆师》。这“化妆师”指的就是白先勇。李君抨击白先勇的小说题材与小说人物,并特举《思旧赋》为例,指责白先勇的“阶级观念”李君十分赞成李小姐“唾弃了那个家”也好像认为桂喜和小王两个年轻仆人,偷窃主人一箱玉器逃跑,是很应该的事。但,最使李君义愤填膺的,是白先勇把痛骂桂喜和小王的话“塞进如此忠心耿耿的模范奴仆口中来说”这,等于是作者“强迫被剥削的阶级也与他认同,一起来责备其他不甘于被剥削的人” 对于这样的“文学评论”我本来不愿浪费篇幅谈起,我之所以提及,是想用此做个引子,解释一下白先勇为什么选用两个老女仆,来抒发他的思旧怀古之情。 我已相当详细地讨论,这篇小说的真正主角,不是二老女仆,而是李长官家庭与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而李家既影射传统社会文化,那么,忠诚悼念传统社会文化的人,就不能是李家自己人,却又必须是十分忠于李家的人。这样的人选,没有比旧式家庭的老忠仆更适当的了。 而顺恩嫂和罗伯娘,正如美国“南方文学”里几个有名的黑人女仆,像《声音与愤怒》中的笛尔西(Dilsey),或《飘》里的“嬷嬷”(Mammy),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身分是卑下的“奴”她们只觉得自己是帮助主人做工的朋友,而在这种身份中保持着一份尊严。于是,在她们心目中,主仆之间的恩情,价值远甚于抽象的“人权”观念(正如今日妇女,虽明知“女权”道理,却还为“情”自甘受缚)。我们一般人,谈到美国南北战争,常以为南方人是压迫黑奴的“坏人”北方人是解放黑奴的“好人”这实在是曲解了历史。南北战争的真正意义,是北部工商业社会与南部农业社会之争。美国有一大派历史学家,以查里斯·毕亚德(CharlesA。Beard)为首,坚持认为南北战争的成因是经济性的,成果是政治性的,而黑人之被解放,只是附带产生的结果,与道德问题毫不相干。所以,北方工商业社会的胜利,并不一定就是人道主义的胜利,而南方农业社会的失败,也不能说是贵族阶级该得的报应。世界上没有一种社会形态可能是完美的。各种社会都有优点,有缺点。一个社会的存亡,与“好”“坏”时常无关,完全取决于是否合乎时代趋势,时代需要。 美国南方文学作家福克纳(WilliamFaulkner),对于被时代潮流冲没的南方农业社会,心怀无限惦缅眷恋,我认为白先勇和福克纳的小说作品,颇有一些相似之处,但这点我已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讨论过,现在不再赘述,另一个比较通俗的例子,是密契尔女士(MargaretMitchell)的《飘》(GoneWiththeWind)。读过《飘》的人,看到里面南北军作战情形,一定比较同情南军,讨厌“北佬”而实际上,贵族出身的南军领导者李将军(Gen。RobertE。Lee),最后虽然战败,在历史上却成为一个有名的伟人。他的高贵气质,庄重风度和崇高理想,直到今日还被人赞美称颂。这种现象,在美国如此一个只重功利只计成败的现实社会,倒是不常见的。 话已说了不少,离题也远了,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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