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绿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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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地 (第1/3页)

    绿地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雇,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mama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草。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锨,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没有孩子,两口子啥话不能说呢!

    “秀绒,那个钱…咱们不能收。”

    她挖下一镢,吭哧一声。

    “这是贿赂,违纪纪律,我会挨的!”

    她又挖下一镢,吭哧一声,不搭话。

    侯志峰想,应该给她讲她能听懂的道理:“你爱看戏,好多戏里头,都有个白脸白鼻的jianian臣,贪官,遭人痛骂哩!”

    她仍然头不转,手不停,继续挖着。

    “我是党员,大小算个负责干部,不能自己往自个鼻脸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绒终于停住挖土,转过身,手拄镢把,讥诮地说“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货公司当经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钱,还不跟白拿一样。仙惠男人在县上工作,拉了一车木头,只花了一顿饭钱…你当得好大的官,吓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给女人解释“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钱呢?应该还给人家。”

    “迟了!”秀绒早有准备似地“我交给出纳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队里的粮款,赶收麦交不齐,不给分口粮。”秀绒挪揄说“你脸上搽红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粮,你挣三十九块五,好多的钱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红脸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气的脸色煞白,把锨往地上一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这儿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过的这种烂穷日子,早够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张不顾一切的脸,厌恶地急转过身,甩掉铁锨,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没有吃饭就躺下睡了。一双儿女,早已响起匀称的出气声。秀绒坐在脚地小凳上纳鞋底,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令人心烦。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人,他将会把钱送还那位农民,轻轻儿批评他几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里绝不至于弄得这样气氛不协调。

    秀绒息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

    “你的心太窄,胆太小咧!”她爱怜地说,胸脯贴着他的臂膀,劳动过的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胸脯,给他宽心消气“这事嘛,你给他娃把‘民办’问题解决了,他敢给人说吗?一个民办教员的事,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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