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乡村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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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 (第3/7页)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性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逼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情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

    听完了泰来和九娃双方的叙述,刘书记说:“问题暂缓一步。县上给咱们公社派来了宣传队,老胡同志住在你们队,结合路线教育,把你们俩的问题也解决了。”

    泰来点点头,觉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显出急不可待的欣喜,连连说着“好好好”似乎他简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来,受理这件并不复杂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这案子…”泰来队长说,既想催促老胡把这事抓紧,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个谁是谁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烦干扰胡同志的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说话就结结巴巴“我实在料不到…咱把人当人用哩,谁知那不是人…”

    “王队长,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气地说“等我先熟悉一下情况,这事不难解决!你不要松劲,把生产管好。”

    “你只要给我把冤明了,我…”泰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负责把生产搞好。”

    泰来队长回家了。他对老胡同志印象不错,听说他是从平原上那个公社抽调出来的干部,在基层工作过成十年了,什么麻烦的事都遇到过,他说他在本公社就处理过类似一个案件。

    “事情有眉目没?”老婆一见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开口问,她已经急得减了一半饭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铺排顺了,马上解决。”现在,泰来队长压着自己的火气,给女人做缓解的工作“能解决!不要看胡同志年龄不大,老练着哩。”

    “你…压根就不该接手(队长)!”老婆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该”了“我不让你接,你…哼!现在倒嘹!倒谄!赔五十块钱莫要说起,落下个不清不白的名声!”

    泰来抱着头,抽闷烟。老婆说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抢着当队长吗?净胡扯!”

    “轮到头上你不干,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性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交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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