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_卷三少年第三部阿达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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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少年第三部阿达 (第14/14页)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meimei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Alsichkann。"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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