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_第十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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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第5/5页)

拉碴,还叼着一杆烟锅,歪在嘴边,彻头彻尾的一个老农。“都这样”了。端方十分勉强地笑起来,再看赵洁,赵洁比几个月前胖了,人就显得更白,一张脸像一轮满月,皮肤也就比以前更光洁,一句话,她更漂亮了。再加上那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衣,完全是城里的小女人了。几个月之前两个人还同时坐在一间教室里的,现在呢,差距出来了。差距拉大了,就像柜台的宽度那样长。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端方说:“挺好的。”这句话四面不靠了,端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端方听到了自己的语气,是那种xiele气、过了景、毫无用处的长辈才有的语气。赵洁再一次笑起来,说:“可要买点什么?”端方抬起脚,把烟锅敲干净,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笑“这是你们城里人吃的,我哪里买得起。”出于自尊,端方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用了玩笑的口吻,其实倒也是一句大实话。他买不起的。他的口袋里只有两毛钱,小母猪配一次种一块八,剩下来的那两毛钱也不是他自己的。他其实是身无分文的。赵洁停当了一会儿,突然从柜台的下面抽出一张纸,包了六只金刚脐,一种面做的点心,城里人也有叫“老虎爪”的。赵洁十分麻利地包起来,用红绳子捆好了,递到了端方的手上。端方刚刚说过“买不起”在这样的时候接受这样的一份礼物,尴尬了。就觉得自己在变着法子讨要,脸没地方放了。端方说:“这做什么?”赵洁热切地说:“老同学难得见一面,我送你的。”端方多自尊的一个人,庄重起来,说:“不能。”赵洁说:“拿着。”端方说:“不能。”赵洁说:“拿着。”端方眨巴了几下眼睛,想狠狠心把它买下来。脑子里迅速地算了一笔账,钱不够哇。要是赵洁包的是四个,他也就买了,现在是六个,不行的。端方笑着用手推开了,说:“真的不能!”赵洁都有点生气了,嗓子也大了,说:“拿着呀!婆婆mama的,大街上推推搡搡的算什么?难看不难看!”端方向四周看了看,四周围都是人。看他们呢。端方最终还是妥协了,伸出双手,捧了过来。心里头却惭愧得不知道怎样才好,脸都憋红了,嘴里不停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事情闹的。”赵洁说:“拿着吧,下次上来的时候到这边说说话。”端方连着“唉”了四五声,人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寸一寸地矮下去了。端方算是把自己看清楚了,人家赵洁是怎么说的?下次“上来”的时候到这边说说话。“上来”就好像他端方一直生活在矮处,是在猪圈里。可人家赵洁也没有说错,待会儿他回家,可不就是“下”乡么?人家赵洁说得一点也没错。端方呆不住了,匆匆道了谢,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小舢板。一上船就用力地划。一口气划出去一里多路,端方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停下来了。端方拿起礼包,细细地端详,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中堡镇,中堡镇还是那样的开阔,那样的壮观。但端方的自尊心被赵洁捅了,乡下人就是这样,自尊心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捅着,要流血的。端方其实是知道的,人家赵洁是好意。可这才是最叫人伤心的地方。端方举起礼包,用力砸向了水面。刚刚举到一半,到底舍不得。收了手。打开来,一股香味扑面而来。端方尝了尝好吃。馋了。咬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大口。嘴里头顿时就塞满了。噎住了。眼泪也出来了,在眼眶里漂。端方想,不该读高中的,不该读。不该到镇上来的,不该来。端方站起身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了进去,把眼眶里的东西也咽了进去,暗暗地发了毒誓,一定要当兵。一定要当兵!到大地方去,到更大的地方去。“上”去,再“上”去。船那头的小母猪一定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了,支起了脑袋,对着端方虎视眈眈。端方满腔的怒火终于找到对象了,cao你的妈的,要不是把你的×送到镇上来给人家cao,何至于这样?他放下金刚脐,跨到小舢板的那端,对着小sao货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端方多大的力气,小母猪被他抽得嗷嗷叫。“cao你妈!”端方气急败坏“我要cao你的妈!”

    依照一般的情形,端方应该在天黑之后回来,哪有进了镇不好好逛逛的道理呢。可是,端方在镇上呆不住,下午三四点钟,端方就回到养猪场了。离茅棚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端方意外地发现茅棚的门是紧闭着的。这就奇怪了。茅棚的门从来都不关,夜里睡觉的时候往往都不关,更何况又是大白天呢。端方蹑起手脚,轻轻来到了门口,听了听,里面传出了细微和鬼祟的声音。不放心了。端方把脑袋靠在门板上,透过门缝,朝里头看。茅棚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只是一会儿,端方的眼睛就适应过来了。刚一适应过来端方就吓得半死,老骆驼半裸着身子,弓着背脊,正跪在地上。他的前面是一只更小的小母猪。老骆驼紧紧地抓着小母猪的后腿,用他的胯部顶着小黑猪的屁股,张大了嘴巴,痛苦地、有力地、有节奏地往小母猪的身体里拱。端方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就想起了配种站的情况种种。端方不敢出气,怕了,可以说魂飞魄散。端方趴在地上,不敢弄出一丁点的动静,爬走了。一边爬还一边回头,别留下什么痕迹来。不能让老骆驼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老骆驼知道。老骆驼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会出人命的。端方重新回到小舢板,大声地叫喊,大声地呵斥小母猪,做出刚刚靠岸的假象。把这一切都做停当了,端方骑在猪圈的栏杆上,点起了烟锅。

    过了一会儿老骆驼走来了,一脸的疲惫,眼角都耷拉下来了。老骆驼嗄着嗓子,问:“回来啦?”端方不愿意再看老骆驼的眼睛,说:“回来了。”老骆驼说:“怎么不在镇上玩玩?”端方“嗨”了一声,说:“玩了两年了,没什么玩头。”

    “配上啦?”

    “配上了。”

    端方这么说着话,回头望了望猪圈里的小母猪,心里头想,这个小新娘子和老骆驼也有什么关系的吧。这么一想端方就觉得心口拧起来了,像被什么人握在了手里,使劲地搓。端方想起来了,老骆驼说过“把猪当人”现在看起来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只是弄反了。他不是把猪当人,而是拿自己当了猪。老骆驼不是人。真不是人。而自己呆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不是人。端方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心酸,是相当凶蛮、相当霸道的心酸。由不得端方自己。端方顺势在围墙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说:“划了一天的船,累了。”老骆驼说:“要不回棚子里歇会儿?”端方没有作答,就那样躺在那儿,两条腿分别挂在围墙的两侧,样子非常的古怪。什么也不像。好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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