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血_第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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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3/3页)



    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都在匆勿地赶路,人们不认识他,人们彼此之间也不认识。他没有发觉有谁在跟谁说话。电车站的车牌周围竖着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车一进站,他们就亲热地或仇恨地拥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没有谁照顾谁、也没有一点儿客气。生活就是这副模样。他永远挤不上车,乘车远去的人吵着叫着笑着。没有人在意他一个人给抛了下来。他也许永远赶不上趟儿了,李慧泉走过了灯火辉煌的小饭馆和小酒铺,走过了黑灯瞎火的中药店和报刊亭,他犹豫了片刻,朝马路对面的食品店走过去。他买了一个小笼屉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买了一篮苹果。小篮子是用白柳条编的,衬了红纸和绿纸。苹果有点儿皱,颜色也不太鲜艳。分量还行,沉甸甸的像那么回事。

    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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